再怎么酷热,这个乡村的早上依旧是清静的,只是断断续续地传来一些开门的吱嘎声。我记得铁匠老王和小王就是在这个时候来到这个村庄的。他们来到村东头的两棵大樟树下,把货担搁在靠树根的一边,铁匠老王眯了一眼两棵樟树的上方,我顺着老铁匠的视线看了一下,那一刹那我就佩服他,那上方由两支巨大的树枝交缠在一起,密密麻麻的树叶好像天然的一块东西挡在那,太阳再怎么毒辣和雨再怎么大恐怕对树底下的铁匠来说都是无关紧要的。铁匠老王用长长的火钳在地上划了一下,铁匠小王就弯腰用了下力气把铁砧支在了他师傅划线的空地上,又架好风箱,他们把带来的煤饼捣碎,随地刨了一些浮土,倒上水,他们搅拌起来。一会儿工夫,炉里的火就旺起来,铁匠小王拉一下风箱,炉里的火就蓝盈盈地旺着,像一束正盛开着的花。铁匠老王从风箱的抽屉里拿出一砣铁,像块砖,他把它扔进炉里又铲上一铲搅拌好的煤盖上。铁匠老王拾起一把小锤子,在铁砧上叮叮当当地敲着,他在试着他的小锤以及手腕的力量。那叮叮当当声让我开心,我是离不开铁匠老王他们的。我那把镢斧已经钝了,已没有原先的光芒与威力,我把它扔在一个地窖里,羞于示人,我不想让马克那家伙找到它,马克找到它就等于找到我的失败。所以我明白一柄蓝光闪闪的镢斧的重要性,那柄镢斧不仅仅是我手中的工具,我不会告诉别人更不会告诉马克,那柄镢斧其实与我的生命息息相关,它会给我带来胜利的喜悦以及做人的尊严。马克这家伙向来骄傲得要命,但那次一块与我回村时,他耷拉着脑袋,他的两只土箕里扁扁的,马克不敢看村口上任何人,目光扁扁的跌落在土路上,沾满浮尘,显得土里土气,我的两只土箕鼓鼓的,一只大树墩就引来一阵惊叹声。其实这全是那柄蓝光闪闪的锋利无比的镢斧给我带来的,那只大树墩最早被马克发现,可他弄了大半天没挖出来,他把手中的镢斧一扔,目光就蔫落在草地上,我知道马克的结果了。我的镢斧钝了以后,马克再怎么约我去山上挖树墩我都不吭声。其实,一个人在很多时候输就输在一件工具上。 铁匠是不用串巷呦喝的,他的叮叮当当的击打声就仿佛一根长长的绳子,在这个村庄的家家户户绕来绕去,把大伙一个个牵了出来,灰头土脑的镰刀、锄、犁、耙、阔刀……都呼啦啦地仿佛集会般赶到铁匠这儿。我赶紧去地窖里取出那柄钝了口的镢斧。我的父亲拦住了我,他坚持要先把犁、耙齿拎到铁匠老王那去。我的父亲比谁都明白,他再能干也得依赖一把上好的犁和尖锐的耙齿,他晓得一件好工具的作用。可挖树墩是我的事。 那些钝了的家什一一被甩在铁匠老王的面前,心急的一些人把阔刀或钝镰什么的扔在铁匠面前时说,快点给我修啊。铁匠老王乜了一眼一把缺了口的阔刀,说要加铁。铁匠老王的口气是不容争辩的,他用小锤击打着铁砧的一块通红的铁,他看也不看别人,只是笑了笑,那笑也是铁样的沉稳,笑得一脸铁青铁青的光,那种笑当时令我着迷。这个时节我不知道谁能离开铁匠,稻田里的稻子早就抽穗扬花了,谷子的理想一天比一天丰满,犁与耙正歇着,不过我知道它们歇息是为了明天,谷子收拾完了,大地就等着犁和那些耙,我都明白。 铁匠老王和小王把这个村庄击打得热火朝天、生机勃勃。原先好些东西都像藏匿起来了,像我那柄已用钝了的镢,铁匠来了,好多东西就汩汩地冒出来,你堵都堵不住。我记得我二哥就央求铁匠一定把他那把断了口的锄头修好,铁匠老王和小王正从熊熊燃烧的火炉里抽出一把烧得通红的犁,他们看也不看不断在原地跛着脚焦躁不安的我二哥,你急什么呀,你又不犁田耙地。人在捅到痛处时谁也会沉不住气,我二哥急红了脸说,他在一个旮旯里正准备开垦出两分地呢,他说他掘了一半锄头的口子就断了,锄头没有那还怎么地垦地,他正准备下半年种点萝卜还有韭菜,他说来年还可套栽茄子、辣椒和黄瓜什么的。我二哥央求的神情是真诚的。我后来明白那柄锄头不是普通的锄头,它将挖掘我二哥藏在地底下的理想。 其实,人的很多理想是搁置在那的,清清楚楚,锄头是我二哥的理想,镢斧是我和马克的,那小锤和夹钳是铁匠老王的,大锤是铁匠小王的。我一直坐在那,我看到一块厚实的铁一会儿工夫就在铁匠老王的小锤击打下变成一把铲、一柄锄、一把镐……
|